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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言
侯峒曾对死亡的选择,不是突然而至,不是形势所逼,他好像已经准备了一辈子。年少时,他听曾祖父讲自己被降职到江西,为明初建文朝的殉难大臣修建节义祠。
忠孝难两全
两年前,他去嘉兴任官,与亲友在船里畅谈生死,他说死于水是个好死法,连他的母亲也赞同。一年前,北京沦陷后,他带着银子奔赴京口支援史可法,路上被劫落水,死里逃生,他看透了生死。
两个月前,扬州城被攻克,史可法生死未卜。峒曾对家人说,如果史可法投降清朝,还不如像文天祥一样以身殉国。一个月前,侯家避难乡下,他在信中对友人说,如果有“非意之迫”,他会沿着龚君宾、谢枋得的尽忠之路走下去。“非意之迫”近在眼前。峒曾终于回到县城的大宅子,直奔家庙。
两个儿子跟着他,一起向家庙中的列祖列宗叩头。随后,峒曾来到后院的叶池边。儿子竭力拉住他,劝他留住一条命。他怒斥儿子,让他们快点儿离开,替他照顾母亲。他不再多说,直接跳入池中。
忠孝难以两全,他希望自己尽忠,也希望儿子们代自己尽孝。两个儿子没有离开。急迫而痛苦的兄弟俩,眼见父亲跳水,争着让对方快走、自己跟从父亲赴死。远处一声“贼兵来了”,兄弟两人相拥着,一起跳入了池中。叶池的水不算深,峒曾和两个儿子还没完全淹死,敌兵就追到了池边。
三人被打捞上来,直接杀掉。这一年,按照虚岁,峒曾五十五岁,玄演二十六岁,玄洁二十五岁。侯峒曾的人头成为敌兵抢夺邀功的目标。最后,有人将峒曾的头颅割下来,奔向李成栋的营帐。
一生的官职
东门攻破后,敌兵涌入,城内几千人四散奔逃,雨声、喊杀声、呼救声混成一片。正在城内巡查的龚用广,遇到了一名老邻居。老邻居正拖家带口向城外逃,劝龚用广快点儿逃,龚用广说,我的弟弟龚用圆还在南城,我怎么忍心独自逃走?五天前,他的亲友看到敌兵势力强大,劝他乘机逃走。
他回答道,“事不可为,知之久矣,今犹未死,则尽今日之心己”;三天前,城内戒严,他的长子元昉从外地赶来,在城下劝他回家,他拒绝出城,也拒绝儿子进城;此刻,他在城内找到小儿子元韶,两人一起骑马奔到南城,找到了龚用圆。龚用圆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。在敌兵逼近时,龚用广、龚用圆两兄弟拥抱着,在城内家中后院的池中跳水自尽,元韶也跟着父亲跳水。
龚用广终年五十二岁,龚用圆终年四十七岁。龚用广没有做过官,他一生久困科场,参加乡试七次却没有考中举人,一辈子以秀才的身份设馆教书;他的弟弟龚用圆年纪轻轻就考中举人,但努力几次没再考中进士,一生唯一的官职是俸禄微薄的嘉善县教谕。他们兄弟并不是龚家最显赫的一支,他们的父亲龚钦仕也只是一名贡生。“父慈子孝、兄良弟悌”大概是他们父子、兄弟最重要的遗风。
弘光朝廷垮台后,各地陷入混乱,嘉善县衙的其他人争抢钱粮,而龚用圆只带走了明朝授予的儒学教谕印章。在层层官阶中,儒学教谕只是末流,但龚用圆非常珍视。直到死,他的衣袖中依然揣着这枚印章。县城西门,是离敌兵最远的城门。敌兵从东门涌入后,城内的百姓潮水般涌向西门。
黄淳耀尚不知道东门发生的悲剧,依然坚守西门。他的同榜进士王泰际让他考虑一下百姓,打开城门让难民出去。打开城门,相当于献城投降,黄淳耀没有听从。王泰际和家人从南门放下绳子逃到城外后,黄淳耀听说了东门已破、侯峒曾自杀的消息。黄淳耀、渊耀兄弟赶紧下城,打开城门。
百姓从门口堆的乱石上踩过,争相从西门涌出。清兵已经赶到西门,动作快的百姓逃上屋项,爬不上屋顶的百姓无路可逃,摆在面前的只剩一条护城河。随从劝黄淳耀兄弟赶紧逃跑,黄淳耀说,城已破,逃到城外也没法幸免。弟弟渊耀焦急地等着他的决定。他来不及多思考,带着渊耀骑马奔赴城外的西林庵。
避难
西林庵是黄氏兄弟幼年读书处,也是长大后修行佛法的地方。西林庵的无等法师接待了他们,给他俩倒上茶。无等对黄淳耀说,你是进士,但没有封官,不需要殉国。黄昏,城内的大兵听到代表封刀的炮声,停止了杀戮。当晚,一股敌兵拥到侯峒曾的家里,只搜出侯家的族谱、笔墨纸砚和一些衣服。后来,早已降清的太仓浦氏家兵赶来,将侯家劫掠一空,几乎拆毁了整座宅子。
第二天天亮后,侯峒曾的人头出现在嘉定城门外的旗杆上,旁边的旗子上写着几个大字一一倡乱逆贼侯峒曾首级示众。城内的练祁河上,李成栋征发了三百多艘民船,满载着金银布帛、童男童女、马牛羊猪,一路往太仓方向驶去。城里传来抓捕侯峒曾全家的消息。摆在侯家人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逃亡。
龚老夫人、岐曾、玄访和其他妇孺离开前,收到了一样东西一一侯峒曾的头颅。头颅是峒曾的门生朱某趁夜色偷偷从城门外取来的,装在竹筐里,一路哭着背到龙江村。在族叔侯鼎旸的协助下,侯家人将峒曾的尸首缝合,仓促埋葬在乡下老宅的桂花树下。之后,侯家人扶老携幼,悄悄离开了龙江村,寻找避难的地方。“我有子矣,尔亦有子。”龚老夫人擦干眼泪,对峒曾的妻子李夫人说。
七月初四,嘉定屠城;初六,昆山屠城;十二日,常熟屠城。喊杀声中,江南的上空仿佛回荡起一曲两百年前的歌谣:“帝出三江口,干戈起练川。姑苏城上望,血泪染昆山。”从血泊中侥幸逃出的人,诉说着守城的惨剧、兵力的悬殊、抵抗的无意义。
结尾
接下来,沿海各城镇纷纷投降。迎接清朝官兵的,是恭恭敬敬地手捧本县官印、地图和户籍册的明朝官员,是跪在路旁高呼“大清国皇帝万岁万万岁”的剃发百姓,是漫天飞舞的写着“风调雨顺”“国泰民安”的黄表。